木木/文圖

　每個城市都有一些代表性街區，而香港最有代表性的街區，非中環莫屬。若把中環視為香港國際金融中心的地標，視為這座南國島城的形象代言人，當無異議。香港從一片邊陲小漁村成長為享譽全球的現代大都市，中環以其特有的歷史內涵，承載着東方明珠的追求和夢想，屈辱和榮光。不管你是本地人，還是外地人，要真正理解香港，都繞不開這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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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從「四環九約」裏走來

　在漢語中，「環」泛指圓圈形的東西，如耳環、花環、連環計等，亦有圍繞之意，如環顧、環球、日環食等。作為地名，通常用以命名城市裏的環狀道路，如北京的二環、三環……一直到六環。剛到香港的時候，很好奇這裏並沒有環狀道路，卻有中環、上環、西環等地名。後來才明白，嶺南地名的「環」與「約」常常一起出現，「約」是一種傳統的鄉村組織，引申為村民聚居點，相當於一個自然村落，城鎮化後相當於街、坊;「環」則指周圍相鄰的一片地方，數個「約」可組成一個「環」。

　19世紀40年代英國強佔香港後，在港島北部修建了維多利亞城。這一帶原本地形狹窄，人煙稀少，據記載當時居住人口只有50人左右，島嶼南部相對開闊的赤柱一帶才是人口聚居地，有居民2000餘人。之所以選擇這裏築城，主要是看中了港島與九龍半島之間的優良港灣，即後來的維多利亞港。維多利亞城沿海而建，經過多次填海工程，建城面積得到拓展，從東到西，依次有東區、中區、西區之分，包括今天的灣仔區和中西區大部分地域。至於現在港島的另外兩個行政區——北角區和南區，當時都是鄉郊，並不屬於維多利亞城的範圍。

維港之門

　然而，華人對於維多利亞城自有一套約定俗成的名稱：四環九約。筆者曾在香港歷史博物館看過一個頗有特色的展覽，名「香港故事」，從史前時期一直講到香港回歸。它與通常偏重於宏大敘事的展覽不一樣，布展方式和展品選擇都很接地氣，讓人印象深刻。其中一塊展板，詳細列舉了四環九約所對應的地方——

　所謂四環，即下環：由灣仔道至軍器廠街;中環：由美利操場至威靈頓街與皇后大道中交匯處;上環：由威靈頓街與皇后大道中交匯處至國家醫院;西環：由干諾道西至堅尼地城。

　所謂九約，即第一約：堅尼地城至石塘咀;第二約：石塘咀至西營盤;第三約：西營盤;第四約：干諾道西東半段;第五約：上環街市至中環街市;第六約：中環街市至軍器廠街;第七約：軍器廠街至灣仔道;第八約：灣仔道至鵝頸橋;第九約：鵝頸橋至銅鑼灣。

　展板還寫道：港府所公布的「維多利亞城」與華人稱謂「四環九約」的範圍相若，這正是香港從1841年後首先發展起來的區域。時移世易，物換星移。今天香港的面貌與昔日已大不相同。透過觀賞這些照片，會勾起滄海桑田之嘆。它們記錄了一個已逝去的年代，從中可以看到時代的轉變和香港發展的足跡。

　在後來的城市發展中，港英當局並沒有堅持他們的分區和命名，而是依從約定俗成，兩套命名體系混用。如今，西環、上環、中環還是香港的重要街區，下環已不復存在，而代之以灣仔、銅鑼灣、跑馬地等地名。

　從1840年代修建政府總部美利樓、香港會所、聖約翰教堂、中央警署、三軍司令官邸等，到1911年終審法院落成，港英當局用了差不多一個甲子的時間，在中環建成了一座英式小城，被譽為「女王皇冠上一顆耀眼的明珠」。這裏不但建築風格盡顯歐洲城市風采，功能上也依從了西方行政管理模式運作。

　當年為了在中環打造行政和商業中心，並把下環闢為配套的休閒娛樂區，大量華人被迫遷往上環和西環。上環西環一帶逐漸成為港島人口最密集的區域，道路多為陡斜的水泥路和石板路，一排排唐樓依山而建，狹小而密集。橫七豎八的小巷兩旁，是各式各樣的店舖，市井煙火氣息極濃。中環與上環、西環這種截然不同的城市面貌，經過一百多年的發展，今天仍然可以清晰地感覺出來。

和平紀念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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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超級CBD是怎樣煉成的?

　坊間有個說法，只要把握好兩山、兩灣、兩環的關係，就可以把握香港了。「兩山」即太平山和獅子山，一個是香港繁華的象徵，一個是香港奮鬥的象徵。兩者的關係，是精英與草根的關係，也是成功與努力的關係。「兩灣」即銅鑼灣和淺水灣，一個是高檔商圈，是香港作為購物天堂的標誌，一個是高檔住宅和休閒度假地，完美演繹了香港的山海人居特色。兩者的關係，是城市街區與鄉郊山野的關係，或者說經濟發展與生態環境的關係。

　「兩環」即西環和中環，不過它們的關係不像兩山、兩灣的關係那麼直觀，而是一種比喻性用法，解釋起來需要費些周折。人們在日常交談甚至一些不太正式的會議場合，會用西環指稱中聯辦，中環指稱特區政府，因為兩個機構的總部大樓分別位於西環和中環。中聯辦全稱中央人民政府駐香港特別行政區聯絡辦公室，主要職責是確保中央憲制權力和重大事項在香港落地落實，總部大樓2001年從跑馬地遷往西環干諾道西。特區政府的總部雖然也有過數次搬遷，但一直沒有離開中環。因此，所謂「兩環」並不是字面上的西環和中環，而實際指代中聯辦和特區政府兩大政權機構。

　一般而言，這是一種不帶感情色彩的地理性指代。在香港工作久了，凡說「去中環開會」，或「去西環見人」，都心知肚明，無須特別解釋。但是，在一些特定場合，這樣的指代並不完全指向表面上的地理意義，而傳達出某種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感覺。

　中環是香港的超級CBD，不但名符其實，而且全方位呈現。中環之「中」，首先表明它是香港作為國際大都市的地理中心，同時也是行政中心、產業中心、消費中心和文化娛樂中心。這裏高度集中了整個城市的政治、經濟和文化力量，具備了金融、貿易、服務、展覽、諮詢等多重功能，並配以完善的市政交通與通訊條件。人口居住密度不大，但人員流動及相關經濟要素卻是最密集的。

　無論外地還是本地有影響的大公司，特別是金融機構，總是想方設法把總部設在中環。且不說像滙豐銀行、長江實業、中銀香港那樣的巨無霸，它們已成為中環乃至整個香港的標誌。凡是想在江湖上混出點名堂的企業，都把在中環擁有辦公地點視為企業信用的擔保。每到中午，黑壓壓的西裝革履布滿中環大街小巷，都是從高檔寫字樓裏流出來的白領打工族，或去見人，或去就餐，成了這座國際金融中心的一道獨特風景。置地廣場、太古廣場等頂級商業綜合體裏絡繹不絕的人流，不斷刷新着人們的購物體驗。而到晚上，蘭桂坊的不眠之夜，又給人帶來無窮的想像空間。

　位於中環海濱的皇后碼頭，是歷任港督抵港履職的第一站，也是他們卸任離港的最後一站，見證了香江一個多世紀的風風雨雨。而當1997年香港回歸大典結束後，當時查理斯王子在末任港督彭定康陪同下，從皇后碼頭登上軍艦黯然離去，一個時代至此落幕。十年後，皇后碼頭被依法拆除，原址附近建起了佔地約17000平方米的添馬公園。在寸土寸金的中環，擁有如此大面積的濱海公園，讓人嘆為奢侈。這裏現在是市民休閒的好去處，也是眾多大型活動的舉辦地，續寫着新的香江傳奇。

添馬公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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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天橋系統構築立體城市

　儘管中環能量巨大，但終究是彈丸之地。不斷膨脹的人口流動需求，迫使它選擇「向上要空間」，別具特色的天橋系統應運而生。天橋作為路口或交通繁忙路段的人行上跨橋，屬於城市交通網的元件，稍大一些的城市都有，並不罕見。但香港天橋有其獨特之處，每每以網狀呈現，形態生動，功能豐富，自成系統。而當天橋成為系統，它就不只是天橋了。

　都說香港是一座立體的城市，人們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林立的高樓在狹窄的街區間拔地而起，直衝雲霄。這固然不錯，可最能體現香港立體性的，還在於它的交通。林立的高樓可以看作這座立體城市的硬件，或骨骼，多樣化的交通則是它的軟件和血液。中環是典型代表，立體的交通網絡可以說是上天入地，海陸空通吃。地面有層疊盤旋的快速公路網，地下有密如蛛網的地鐵系統，海上有天星渡輪、離島航班及城際快艇，還有快速輕軌鐵路直通香港國際機場。凡此種種，不一而足，而尤為人稱道的，還是它發達的天橋系統。

　1973年，中環地區第一條人行天橋落成，連接著名的康樂大廈(現名怡和大廈)與太古大廈(現名遮打大廈)，橫跨於車水馬龍的干諾道中上空。隨後，經過數十年建設，「中區人行天橋系統」橫空出世。它起自上環信德中心，終至灣仔會展中心，覆蓋整個中環。無以數計的購物廣場、寫字樓、住宅公寓、休憩場地，被四通八達的天橋串聯起來，形成一個自我循環的世界，幾乎把香港主要的商業機構都納入其中。購物返工會友，無須打傘遮陽避雨，不會呼吸汽車尾氣，不用提防路口的紅綠燈……

　天橋始於交通，卻不限於交通，它的功能已從單純的人行通道昇華到更多用途和層面，充分體現在別具特色的商業性、社區性乃至審美性上。盤根錯節的天橋系統，與公路、港鐵、航運連在一起，大大拓展了中環的物理空間。單從形式上看，空中，地面，地下，這就是三個中環的體量。如果再考慮到各種要素在同一空間內流動會更加便捷，相應的功能劃分更加合理，使用更加充分，效率會成倍提高，就不止是數學意義上的三五個中環了，而是幾何級數的功能裂變。或許，從中區人行天橋系統中，大家可以窺見香港這個彈丸之地何以成為國際大都市的秘密。

　當商場與天橋系統融為一體，市民即便只是路過，也會不由自主被商品吸引而成為消費者。商業場所用於維持秩序的保安、監控或其他守則，對進入這個空間的人形成約束，人們彷彿約定俗成地不抽煙，不追逐，不喧嘩，自覺履行着這一空間由裏而外的文明規範。城市文明秩序，在天橋系統所營造的環境中，潛移默化地建構和滋生起來。可見，天橋系統已成為一種強大的物質力量，潛移默化地改造着香港的城市格局，重塑人們的生活方式。

　在世界面臨百年未有的大變局之際，香港矢志成為超級聯繫人、超級增值人。按特首李家超的說法，香港一直扮演着遠超其地理規模所示的角色。這一角色定位，彷彿是從中環的歷史基因和現實意象中走來，似曾相識，而又倍感親切。

　立體的香港，融通的香港，創新的香港，中環是它一如既往的形象代言人。百般感觸，特以《中環天橋》為題，賦詩一首，向這座永遠活力四射的城市致敬：

　曲摺蜿蜒廣廈間，丹藤翠蔓舞蹁躚;

　一灣華彩當空去，疑是群龍戲九天。

　作者簡介

　木木，文史學者、專欄作家。北京大學博士，研究員。曾赴歐美多國遊學，出版論著、隨筆、遊記多部。在巴山蜀水間生活了24年，旅居北京、香港各16年，現供職於深圳。主要著作有《藏在地名裏的香港》《深圳十峰》《緣於行走》《文明之約》《走出荊棘林》《熱話題與冷思考》《激進溫和還是僭越》《恩格斯傳》等。

頂圖圖説：中環印象